北老挝的南乌河,像一条静默的臂弯,环绕着大片连绵不绝的群山,这里有着和广西相似的喀斯特地貌,山体陡峭、植被茂密,有明显的热带山地特征。而孟威村(Muang Ngoy)就坐落在这山水之间,距离老挝有名的旅游城市琅勃拉邦170公里,坐烂路巴士到达琅多(Nong Khiaw)也要三四个小时,再换乘船约1个小时。
随着马达轰鸣声行驶在热带的密林与褶皱的山谷之间,偶尔经过一些更原始的小村子,手机信号时有时无,沿途像是慢慢驶入了另一个时空。就这样我跟着一船的白人背包客们,一起到达了这里。

行驶在南欧河的小船
码头很简陋,几块水泥板与土坡连接,船客们几乎是踩着水上岸的。刚一上岸,就被热情包围——拉客的本地人、等待的房东——生动构成了一出舞台上的群像表演。
在初次到达的短暂时间里,我已经和“守株待兔”的本地人展开了好几次房价谈判,有人搞饥饿营销,也有人坐地起价,通过贬低别人不断自抬身价。这些本地人或许一辈子不曾走出过孟威村,却对纷至沓来的异族面孔习以为常,对于外来客们的生意更是信手拈来。或许对村民而言,旅人也只是每日往来的“舶来品”而已——乘着船只驶来,又随着河流离开。

孟威村唯一的一条水泥路
来到这里的大多是欧洲背包客,在码头买票登记时,看到了来自法国、西班牙、芬兰、荷兰等国的记录。这些人多半穿着背心短裤、背着大包,脚步随意又自由。
如果说码头还只是冰山一角,一旦你走进主街,很快就能意识到孟威村早已生长出流淌着各国文化的血脉,成为世界地图的缩影,被孕育在这山水之间。
村子只有一条水泥主街,主街两旁分布着店铺,更多的是懒洋洋昏睡的狗和到处走动的鸡。然而在这看似落后的山村里,商店招牌上标注着徒步、划皮划艇、钓鱼、爬山等往往带着城市意味的活动,还不乏咖啡店和酒吧。代理点也有英文手写的推荐行程,提供本地向导,有时还配上几张不同国家旅人拍下的照片。村子里还有几家餐馆或住宿由外籍旅人经营,与本地人结婚,或与朋友合伙经营,里面卖着改良版的西式早餐、老挝风味咖喱。
刚到这里的时候,看到满街的英文,或许还有点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间,但慢慢地你就会习惯了眼前事物的杂糅。

街上旅行社的英文向导服务
语言的差异、肤色的对比在这里一目了然,却又并非鸿沟。我上岸的那天,目睹了一个讲法语的旅人和当地人在街上笑着交流,不远处,黄皮肤的本地小孩们和白皮肤的小孩们在互相打闹玩耍。有不少旅人会在这里待上好几天,乃至几个月,更有甚者干脆就长留了下来,本地人也似乎逐渐适应了这种共处模式。
这些交错的人与生活,在昏黄的东南亚小村庄里,织成了一种说不清是原始还是现代的日常图景。
这里有着和广西相似的地貌,我尝试独自去爬了村子里的山,但还是因附近杂草丛生找不到路最后无功而返。正愁迷路时,遇到当地的孩子们,她们带我趟水、指示我翻过农田。当我终于踏上回村的主路,回头望去,她们仍站在原地看我是否走对,那一瞬,我突然鼻头一酸,只能高高地挥手致意,她们也远远挥手回应,像是一种沉默而真诚的告别,却也是旅途中最质朴的信任。

带我蹚水过河的当地孩子们

烧山季小村子的落日,也像是裹上了一层昏黄滤镜
二、和宗教的精神共生
孟威村往往天还未亮,村庄四处已有动静。
街边排列着蹲坐的女人,面前是各式垫子和竹篮。主街尽头从寺庙走来一队穿橙红袈裟的僧侣,从年长到年幼,缓慢、整齐地接受布施。女人们跪地,将糯米、食物、零钱依次放入僧侣的钵中,随后僧侣会诵一小段经文回赠祝福。整个仪式沉默而庄重,仿佛这个村子最古老的节律,在日出前被默默唤醒。

清晨布施开始,僧侣们从寺庙中依次走出来
橙袍僧侣赤足走过,人们俯身将米饭轻轻放入钵中,无人言语,只有衣袂摩擦的窸窣声——这一幕已持续了千年。僧侣不事生产,依靠信众的布施维持修行,每日清晨托钵化缘;信众则通过食物换取心灵的慰藉。这种关系超越了简单的物质给予,形成互惠的宗教共生关系,构建了一种“精神生态”——僧侣是田地,信众是播种者,而功德(Bun)是看不见的收成。

老挝是一个佛教国家,全国近70%以上人口信奉上座部佛教,这一分支也是泰国、柬埔寨、缅甸和斯里兰卡的主流宗教形式,强调苦行、自我修行与轮回解脱。布施是每天清晨进行的一种传统布施仪式,也是最能代表老挝佛教文化的宗教实践。
我在琅勃拉邦时也看到过布施,沿街还会售卖“布施套装”给游客。在那里,布施更像一种商业化表演,作为观光活动的一环。对大多数游客来说,也不过是又一个可供打卡的“拍照圣地”。
但在孟威村里,一切都很静,也很慢,没有日程、没有提醒,无人催促。对于这里的老挝人来说,布施(Tak Bat)不是表演,而是一场关于信仰与生存的静默对话,是物质与精神最朴素的交换。
数年来,老挝人都是如此持之以恒,坚持每天四点起床亲手准备布施食物。有位妇人说:“超市的包装食品很方便,但僧侣能吃出诚意吗?”在他们眼中,虔诚是比效率更重要的东西。
老挝人用每日的布施,向世界展开一场关于“人如何活着”的思考。它告诉人们:在物质与精神之间,永远存在一座桥梁;在索取与给予之间,始终需要一种平衡。
这种近似“苦修”的选择,既是对机械化生活的抵抗,也是对纯粹的人和思想的坚守。可以说,佛教也不只是他们的信仰,更是一种生活方式,深深扎根于老挝人的日常节奏中。

三、和战争的历史共存
但在表面上的宁静和纯朴之下,村庄其实藏着一层更深的历史印记。我在村里闲逛时,偶然看到一家店铺门口炸弹外壳,才知道,这些竟然是战争遗物被生活化的场景。
孟威村曾是老挝战争时期(即第二次印度支那战争)巴特寮(Pathet Lao,老挝共产主义力量)的根据地之一。因为支持北越,这里也成为美军轰炸的目标。当美军轰炸开始时,村民们被迫寻找山洞躲避空袭,也在村庄中留下了许多大洞,部分至今仍可参观,比如Tham Kang Cave就是当年村民隐秘生活达600人之多的避难所,曾藏匿过他们的活动。
在整场战争中,美国在老挝投下了超过200万吨炸弹,目标是沿着胡志明小道活动的北越军队及其老挝盟友。这超过了二战期间美国在整个欧洲和太平洋地区投弹总量,等于每8分钟投一次炸弹,持续9年(1964–1973)。老挝也由此成为人类历史上单位面积内被轰炸最严重的国家。
其中许多是集束炸弹,散落在田间、山坡、甚至村落之间,而约有三分之一的炸弹没有在落地时爆炸,至今仍深埋在老挝的土地里。自战争结束以来,已有超过2万人因误触未爆弹(UXO)而受伤甚至死亡。受影响最多的往往是农民和儿童,有的是在田里耕作时挖到了金属,有的是在玩耍时误以为是“玩具”。直到今天,很多偏远村落的土地仍不能安全耕种,也制约了道路与基础设施的建设。
孟威村的村民们对这些风险早已习以为常。学校里会教孩子认识未爆弹的形状,不碰陌生金属物品成了日常的生存常识。但在这样的阴影下,人们依然平静地生活。他们将这些曾经代表毁灭的金属,改造成生活的一部分——不是为了遗忘,而是为了继续。

四、当“原始”被打破
孟威村虽然地处偏远,却早已出现在了全球背包客地图上。为什么是这里?
孟威村的与世隔绝,起初是因地理条件被迫形成的——村庄被湄公河与喀斯特山脉包围,早期无陆路通达,只能从琅多(Nong Khiaw)乘船。然而这种封闭性,恰恰为游客们塑造了一场“桃花源”式的异域幻梦。
2000年代初,旅行指南将这里描述为“东南亚最后的净土”,开始吸引着源源不断追求“非商业化”的欧美游客。远离喧嚣、价格低廉、风景质朴,再加上浓厚的背包客社群氛围,都让这里充满吸引力。
数年来,这个人口不足千人的小村庄,几乎成为老挝北部最著名的背包客圣地。一位德国游客曾写道:“在这里,你无法刷Instagram,只能看日出、划独木舟、和村民喝老挝啤酒——这才是真正的旅行。”

当地向导带着游客们刚从附近徒步回来
然而旅人的涌入并不只是浪漫想象。他们带来了生意,也带来了审视和冲突。
出发前,我在网上查找这个村子的资料,竟看到一本中文游记,书中作者描述了自己2008年雨季时来此长住一个月时的体验,那时旅人已不少,村庄也已开始与世界接轨。但书的后段却写到作者与房东之间因钱财发生的纠纷,让人意识到这片看似安宁的土地下,也有不为人知的情绪与冲突。
在有的旅游指南介绍中也有这样的介绍:“小村子虽然安静,但便宜的客栈常常没玻璃窗,门也比较简陋。有人图省事没锁门,结果钱包就被‘长臂怪’顺走了。旅行虽自在,安全还是不能太放松。”
孟威村的存在,揭示了一个永恒的矛盾:人们总在寻找“未被污染”的净土,却不可避免地成为污染的源头。村庄不再是“原始的”,而是处在一种暧昧、变化的边界之中。
当这座村庄第一次迎来陌生面孔的时候,本地人是如何反应的?他们有没有因为语言不通而感到不安?会不会不理解为什么有人要穿着背心短裤、戴着墨镜,在村里的庙前拍照?刚开始的时候,这些文化的碰撞有没有带来阵痛?这些问题,也许无人能直接回答。
但在这个不消几个小时就可以走遍的小村子里,答案并非无迹可循。主街是充满了旅人的现代社会,这里有英文菜单和果昔,旅店老板会说几句简单英语;主街之外,本地住民们回到朴素的农耕生活,重复着种菜、烧柴、布施、下田的日常。

变化在这里悄然发生。新的收入机会、新的生活方式、新的观念,缓缓渗入其中,就像南乌河水侵蚀着两岸岩石,温和却难以逆转。
但可以确定的是,这个曾经静默在山河深处的小村,已不再是“无人知晓”的穷乡僻壤。它一边试着保留自己的节奏,一边也不可避免地被世界的目光慢慢改变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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